交汇点讯 夏去秋来，又到衣物换新季，居民旧衣回收需求旺盛。最新数据显示，全国每年新产生约600万吨废旧纺织品，但回收渠道却乱花渐欲迷人眼。记者调查发现，随着人民生活水平逐年提高，旧衣物可直接用于捐赠的比例仅占约5%。社会大众的爱心能否精准抵达需求处？回收方有没有及时披露募捐数量和用途？公益和其他利益之间如何找到平衡点？旧衣物未来还应作为一种公益资源吗？记者采访了公益组织、回收企业、民政部门、城管部门、社区，做了一番详细调查。

　　无处安放的废旧衣物

　　“支付宝、淘宝、微博上都有旧衣物捐赠机构，他们真的能够履行使命吗？”看着五花八门的回收平台，南京市建邺区居民郭丽很是疑惑。

　　郭丽早在11年前就曾尝试点对点捐赠旧衣物给偏远地区。她将成色较新的衣物打包捐赠到云南西双版纳，每次快递送达，都会有当地对接困难群众的武警部队帮忙反馈接收信息。看着自己的爱心善举稳妥交付，郭丽觉得心安。只是这种方式成本太高，几箱衣物要花费三四百元邮费。

　　2019年，郭丽在支付宝上发现一个名为“飞蚂蚁”的公司，捐赠页面上条理清晰地介绍了旧衣物的再利用方式。“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否有公开募捐资质，但无论如何，只要旧衣物不被当作垃圾扔掉，就很好。”郭丽一边心里打鼓，一边还是把衣物打包寄了过去。在生活中，和郭丽一样有困惑的居民不在少数。

　　当前，线上捐赠旧衣物的渠道多得如雨后春笋。记者在支付宝上以“旧衣回收”为关键词，搜索到9个服务机构，这些机构均以“环保”和“公益”为由收集旧衣，其中“白鲸鱼旧衣服回收”使用频次最高，显示超过124万人次，“铛铛一下旧衣服回收”有超65万人使用，“欧燕旧衣服回收”有34万人次。

　　记者点开这些机构的服务内页，均没有查询到公益资质公示。在微博平台，记者以同样方式搜索到“绿蜜蜂旧衣服回收”“旧衣服回收书回收-飞蚂蚁环保”“笨熊猫”等32个相关用户。

　　在线下，南京很多小区都设有旧衣捐赠箱，但居民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捐赠是用于公益，还是被一些回收公司用来盈利。南京市建邺区积善社区一个小区里摆放着两个旧衣回收箱，一个标明是南京红十字会捐赠箱；另一个则是“三无”回收箱，箱上标注电话，显示运营单位为“节衣环保”。记者拨打该电话，询问对方是否有募捐资质。对方表示：“如果不信，可以不投。”

　　采访中，像这样的“不透明”旧衣物回收箱不在少数。除了线上线下的多种渠道外，还有居民反映，不时有热心人士、车友会、驴友等搜集旧衣，说要捐赠给偏远地区，但渠道正不正规、衣物是否送到真正需要的人群手中，就不得而知了。

　　今年3月，中国纺织工业联合会环资委提出“旧衣零抛弃”的口号，并发布《旧衣物回收与资源化利用环境效益评价白皮书》。白皮书评估，中国每年在生产和消费环节会产生600万吨左右的废旧纺织品（不包括存量），并以每年超过10%的速度增长，但废旧纺织品再利用总体效率偏低。这意味着，未来将有更多的旧衣物无处安放，被当作垃圾处理，甚至还会污染环境。

　　捐赠须“来有影、去有踪”

　　记者采访中发现，南京市红十字会的捐赠箱是目前比较受欢迎的旧衣捐赠渠道。7月26日，一车装载着近1万公斤秋冬衣物的运输车驶向陕西省商洛市洛南县。“运输车来，秋冬不受冻。”在当地，孩子们都十分欢迎来自南京的这趟运输车。在他们心中，车身有“南京市红十字衣物捐赠中心”字样的运输车可以和“温暖”画等号。

　　南京市红十字衣物捐赠中心对口援助青海省西宁市和陕西省商洛市，每年春秋两季共计要送去近8万件旧衣物，此外还不定期支援甘肃、新疆、西藏等地。

　　该中心主任田波介绍，除了定点支援，旧衣的另一受惠对象是南京市的困难群众。南京有7家“博爱爱心超市”，超市内摆放着旧衣物，低保户、低保边缘户、残疾人家庭等每年可以去爱心超市领取两次衣物、每次8件。南京市红十字会的旧衣回收，由南京市六合区红十字会负责。该区红十字会副会长潘启兵介绍，目前南京每个区都设有旧衣捐赠箱，共计4000个。2015年8月至2020年底，捐赠中心累计募集近50万件符合捐赠条件的衣物。今年2月，南京市暨六合区红十字衣物捐赠中心当选南京市“学雷锋活动示范点”。

　　“我们红十字会每年接收到的旧衣除了来自捐赠箱外，还有不少来自服装行业的爱心企业和个体户。”田波介绍，旧衣捐赠程序多，成本较高。红十字会收到衣物，首先要挑选出八成新的部分，再送去集中消毒、熨烫、打包，最后才能用于捐赠。不符合条件的衣服会送去资源再利用。“旧衣物只是被错放了的资源，经过层层分类处理，也能成为宝贵的资源。”田波说，因为成本高、过程长，目前愿意做旧衣回收，且有资质的公益组织并不多。

　　透明是公益最好的代言人

　　家住南京市鼓楼区的何雯告诉记者，她前不久把家里20多个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具装袋，放在小区旧衣物捐赠箱旁，并拨打了捐赠箱上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表示，毛绒玩具也收，可以回收提炼出能源。这种解释何雯能接受：“这家公司如实告知了用途，我觉得不是捐赠，属于垃圾分类。希望有关部门能把两者区分开来，防止引起误会，伤害了捐赠热情。”

　　记者通过天眼查搜索发现，带有“旧衣回收”字样的公司有1000多家。但记者几次约访在江苏从事回收工作的“绿钥匙”“节衣环保”等公司，都被婉拒。

　　河南新乡一家旧衣回收公司向记者透露，目前旧衣捐赠和回收之间，有一些模糊地带。有人以公益或垃圾分类的名义放置旧衣回收箱进小区，制作一个回收箱成本600元，每个月需给物业费用。旧衣回收当前确实有利可图，一吨旧衣回收价是400元，出售价能达到4000元；鞋子一吨回收价就达4000元，但必须是不开胶的，不要高跟鞋和棉鞋。

　　南京一家知名公益组织负责人坦言，他们不愿意做旧衣捐赠的原因，是行业内存在诸多亟需解决的问题，公益与其他利益纠缠在一起，其中的权责问题、边界问题都需要理清，需要监管。

　　以社区为例，熟人社区是线下旧衣捐赠的主要场所，社工和居民之间建立了一定的信赖度，为捐赠打下了基础，社区也应当守好公益的底线。南京市禄口街道永兴社区在老年活动中心就开辟出旧衣兑换站，作为生活垃圾分类的一环。

　　透明，是公益最好的代言人。4月，永兴社区的旧衣兑换量进入持续稳定状态。社区青竹林社工服务中心社工刘叶雯介绍，目前旧衣捐赠量保持在每月100公斤左右，居民用1件冬衣兑换1个积分或8件夏衣兑换5个积分，积分再换成口罩、大米、盐等生活用品。

　　“这是社工从2020年1月开始入村入户、挨家挨户宣传得来的回报。”刘叶雯介绍，一开始居民并不愿意捐赠旧衣。“如今居民的旧衣有了去处，经过消毒它们都捐赠给了山里的孩子。前提是居民对我们的信任，我们也不会辜负这份信任。”

　　公益与盈利之间如何平衡

　　江苏省民政厅慈善社工处相关负责人在查询登记信息后告诉记者，此次记者采访的节衣环保、飞蚂蚁等线下、线上机构和公司均未在民政部门登记，不具有公开募捐资格。

　　该负责人明确表示，与有相关资质的企业开展废旧物品回收利用的性质不同，以公益慈善名义开展旧衣物等废旧物品捐赠回收，属于公开募捐活动。根据《慈善法》的规定，只有具有公开募捐资格的组织，经过向民政部门依法备案后，才能开展公开募捐活动，并且需要向社会披露募捐单位的信息、募捐的数量、用途等相关信息。其他组织或者个人，不得以任何形式开展公开募捐活动。

　　那么捐赠箱进入社区，是否有资质门槛？记者线上咨询多家定制旧衣物回收箱的店铺，对方均表示“不需要公益组织证明即可买回收箱，箱体字样可以定制。”

　　南京市建邺区双闸街道城管科垃圾分管科长刘金超表示，回收箱本身的公益性真假难辨，有的小区物业公司将回收箱当成广告位置，作为创收的一部分，只要给钱就可以进小区。

　　由此可见，目前很多机构和组织从事的旧衣捐赠行为，都不是合法的公开募捐活动。公益旗号被滥用，在旧衣回收行业并不鲜见。

　　由于捐赠环境的快速变化，潘启兵坦言，2020年和2021年，南京红十字会的捐赠箱里回收到的旧衣物数量和质量都大不如前，一方面是受疫情影响，另一方面是回收机构参差不齐、市场混乱。收运环节，换季时节回收箱的收运频次也由原来的四五天收运一次变为一周收运一次。潘启兵认为，有私人伪装成公益组织，他们付费给物业公司，就可以将回收箱放在小区显眼的位置，公益组织的回收箱只能挪到小区偏僻的角落。

　　“过去，旧衣捐赠组织谈收益‘色变’，因为公众认为公益组织不应该有收益。经过长期捐赠信息公示，公众逐渐理解，公益组织也需要运转资金。”飞蚂蚁工作人员邓琦华认为，“纯做公益，无法维持正常运营。”他们把较新、质量较好的衣物经过清洗后捐赠；部分夏季衣物出口去非洲、东南亚等贫困或战乱国家，收益用于维持项目可持续运转；无法二次利用的衣物将环保再生、再造。“只要做好透明公开，有收益也能获得公众的认可。”

　　公益与商业是否一定要泾渭分明？近来动辄引发讨论的话题，在旧衣捐赠行业也十分突出。采访中，有公益组织认为，公益与商业天然要区分开来，公益组织首先是非营利性组织，公开募捐也一定是非盈利性质的。

　　也有很多公益人士表示，公益与商业并不是平行线。南都公益基金会理事长徐永光在其《公益向右商业向左》一书中表示，公益与商业的边界渐趋模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会殊途而归。当两者交集于社会企业时，公益和商业已浑然一体，成为一边赚钱一边为社会谋福利的新模式。第三次分配的核心要素也正是发展壮大慈善事业。

　　如今，南京市红十字会衣物捐赠中心的回收箱内，达到直接捐赠标准的衣服仅占5%。邓琦华表示，回收的衣服难以满足受捐点的需求，更多的是重新购买性价比高的服装厂尾货进行捐赠。“去年我们累计在苏州、天津、南京和上海回收大概5500吨废纺，它们再生成衣架、桌子等重新回到居民生活当中。”斑鸠回收创始人卢晗认为，随着人民生活水平逐年提高，未来旧衣物再利用是主要难题，应该将旧衣物回收纳入生活垃圾分类的一环，公益捐赠仅为辅助渠道。

　　南京农业大学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社会学系主任、教授戚晓明认为，旧衣物捐赠和垃圾分类回收，应该清晰地分属于公益和盈利两个不同模式。“旧衣零抛弃”目标要想实现，应该让两者界线清晰，才能保护居民捐赠的热情，把好事办好，也才能促进垃圾分类、资源再利用的合法推进。戚晓明还建议，畅通公众举报通道，开放权威查询平台，让公众可以轻松查询公益组织的资质，并公开举报电话，将公益捐赠的全流程都晒在“阳光”下。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唐悦 刘春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