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报业网 > 首页 > 正文
新潮丨一次难忘的采访
2022/05/17 22:20  新华报业网  

  文/陈虹

  那是五年前的一天——2017年10月8日,我随《戏剧大师陈白尘》摄制组来到位于上海浦东的东方医院采访秦怡阿姨。她因为前些日子不小心摔断了腿骨,正在这里住院治疗。

  《戏剧大师陈白尘》是南京电影制片厂为纪念父亲110周年诞辰而制作的一部电视纪录片,其中最重要的一段内容,便是展现抗战时期山城重庆的戏剧运动——1941年皖南事变之后,大后方一片白色恐怖,原本轰轰烈烈的话剧舞台顿时陷入沉寂之中。就在此时,一个名为中华剧艺社的民营剧团宣告成立了。中共南方局和周恩来同志的指示是:以话剧为突破口,继续坚持斗争。

  该时父亲是剧团的领导人之一,而秦怡阿姨则是剧团的主要演员。为此,片中这段历史的讲述非她莫属,更尤其是当时的健在者已寥寥无几。

  陈虹和秦怡

  电话是前一天打的,约好了次日上午10点见面。由于医院严禁采访——几天前去华东医院看望黄宗英阿姨时,就碰了个大钉子。门卫一见我们扛着大大小小的机器,不容分说地硬是将我们死死地拦在了大门外。于是这次的采访便改变了计策——大家“化整为零”,将机器一一拆散,分别装在各自的提包中,待一个个顺利通过安检后,再于楼梯拐角的隐蔽处“化零为整”。

  秦怡阿姨的女儿斐斐姐已在病房门口等候我们了,她抱歉地说道:“请稍候,妈妈需要化一下妆。”这的确是秦怡阿姨的性格——她永远都是将最为美丽的一面展露在大家面前。

  进得病房,我一下子愣住了。不是因为她的消瘦,而是因为她的虚弱——一床白色的薄被盖在她的身上,秦怡阿姨静静地躺在那张四面围着栏杆的病床上。她在对我们笑,却不能抬起身来……我急忙扑上前去,除了内疚,还是内疚,真不该在这时来打搅95岁高龄且伤痛在身的她!

  论起父亲与她的关系,除了故交,还是邻居。那是上个世纪50年代初,我们两家同住在上海复兴西路44弄,我家是7号,她家是2号,我与她的儿子小弟同龄,从小一起长大。秦怡阿姨看见我,立即伸出手来,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为了不引起丧子的悲痛,我急忙打断了她的话头。

  秋日的阳光洒满了整个病房,也洒在了秦怡阿姨身上。她依然是那样美丽端庄,整齐的白发如银丝般闪亮,慈祥的面容如孩童般清朗。

  “开始吧,咱们抓紧时间……”秦怡阿姨微笑着向大家点了点头,她明白了我的心意,便直接转入了正题。

  “中华剧艺社是民营剧团,其目的就是为了摆脱国民党政府的束缚。筹备期间虽说周恩来同志以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主任的身份拨了3000元的开办费,但依然是穷啊,只能在重庆南岸的苦竹林找了个农舍暂时住下……”秦怡阿姨开始了她的讲述,缓缓地,轻轻地,但字字清晰。

  “用破板子钉起来,隔成一个个小房间。每个房间里放上十几张竹床,竹床与竹床之间只留下一条窄窄的缝。人呢,只能侧着身子慢慢挤进去;行李呢,也就是几件衣服,裹成个小包放在身边……”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摄像机在轻轻地转动。

  “至于吃饭,那就更简单了。大锅饭,大家围在一个桌子上。我动作慢,等我端起饭碗时,别人早已噼里啪啦吃完了,就剩下一点菜汤。不要紧,菜汤泡饭同样好吃,咕噜咕噜一口气吞了下去……”她边说着边比划起来,兴奋的红晕渐渐漫上了她的面颊。

  “你们觉得苦吗?”

  “日子是苦,而且苦得不得了,但是我们高兴啊!有个叫熊辉的女演员,我们两人是好朋友。怎么面对这饥肠辘辘的日子呢?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两人交流时不许说话,只许唱,把要说的话,都变成歌唱出来,谁要是忘记了,就算输了。”

  秦怡阿姨接过我递上的茶杯,轻轻地呡一口:“还要听吗?好,那就再讲一个……”标准的普通话,略带一点南方口音,既亲切又温柔。

  “我们十多个人既是编、导、演,又是炊事员、采购员,还要兼管化妆、服装、道具。每天清晨四点,值班的就要挑起担子到四五里地外的镇上去买菜,回来后还要烧饭、洗涮、打扫房间。但是每到晚上,便是我们最愉快的时候,坐在木板房的前边,读书,念剧本,分析角色,互相出点子。白尘同志最擅长讲故事,他把许多知识传授给了我们……”

  “……有一天辛汉文来看望我们,见大家太苦了,丢下一些钱,让我们打牙祭。那天轮我去买菜,天不亮就出发了。走走走,下雨了,那时我还小,只有十几岁,挑个担子,把买来的肉放在里边。哪知道田埂又湿又滑,一不小心,摔了一个大跟头,那些已经被切成一块块的肉也不知道都飞到哪里去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啊?我不死心,卷起裤腿下到田里去摸去找,最后居然让我给找到了,一块,两块,三块……回到家,厨艺精湛的程梦莲大姐烧出一碗油汪汪的红烧肉,那个香啊……哪知就在这时,咚咚咚,飞机来轰炸了,大家慌忙钻到桌子底下,头进去了,屁股还在外面……”

  “那碗红烧肉呢?”导演小解已经忘记了拍摄,忍不住开口问道。

  “落满了尘土,成了一碗黑泥团了!”

  陈虹探望秦怡

  笑声回荡在病房内,久久没有散去。斐斐姐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妈妈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是啊,抗战期间的艰苦卓绝,在她的嘴里变成了不值一提的往事;话剧运动的筚路蓝缕,在她的口中变成了甜蜜美好的回忆。“中华剧艺社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阵地,我们抗战的武器,我们的艺术理想!”这是秦怡阿姨的总结,也是她对那段难以忘却的历史的总结。

  中华剧艺社的开锣戏,便是由父亲编剧、应云卫导演的《大地回春》。秦怡阿姨回忆道:“我在这个戏里扮演黄树蕙,一个努力挣脱封建家庭束缚的女青年。那个时我才19岁,从没穿过高跟皮鞋,也没穿过时髦的旗袍,结果不会走路了。一上台,要么两只脚一齐蹦跶,要么同手同脚一边顺。我央求应云卫,导演您换个人好吗?哪知他不住地摇头,不换,永远不会换,这个角色就是你了!”

  这就是秦怡阿姨走上舞台的第一步,后来她和舒绣文、白杨、张瑞芳一起,被公认为大后方话剧舞台的“四大名旦”。

  在那段最为艰难的日子里,中华剧艺社紧紧地跟随着中共南方局,将重庆的话剧舞台重新点燃起来,将大后方的戏剧运动推向空前未有的高潮。但是作为其中的一名重要成员,秦怡阿姨并没有讲到自己。在我们一再追问下,她轻描淡写地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那次演出由陈白尘编剧、应云卫导演的《结婚进行曲》,我扮演女主角黄瑛。台下黑压压的一片,都在坐等大幕拉开。但这时的我却在后台急得转圈子——嗓子突然失声了。喝了一杯又一杯胖大海,还是不见效,我哭了。‘老应啊,只能让观众退票了……’我对导演说。但他坚定地摇了摇头,‘要相信自己,哪怕用气声,也一定要坚持演完。记着,观众是冲着你来的,是冲着中艺来的!’就这样,我用沙哑得几乎是听不清的声音,将戏从头到尾演完。真没想到,观众是那么可爱,不仅没有一个喝倒彩的,整个剧场安静得连我自己的心跳都能听得见……”

  周围没有一点声响,连摄像师也忘记了手上的操作。我偷偷地擦去了眼角的泪水,明白了什么叫“精神”,什么叫“理想”。望着她那优雅而圣洁的面容,我更明白了,秦怡阿姨的美为什么会打动那么多人,是因为这里面包含着她的坚韧与顽强。

  那天的采访,足足进行了两个小时,我们一同笑,我们一同哭,笑完哭完之后,又一同深深地思索与忖量。告别时,我紧紧地拥抱了秦怡阿姨:“多多保重,早日恢复健康,希望还能在舞台上看到您的演出。”

  然而,等来的竟是噩耗——5月9日凌晨,秦怡阿姨走了!带着100年的沧桑、100年的奋斗,静静地走了!天国里有她的亲人,有她的朋友,也有中华剧艺社的同仁们:应云卫、陈白尘、陈鲤庭、贺孟斧、项堃、耿震、张逸生……他们聚在了一起,他们一定会再次排演出惊天动地的大戏!

标签:
责编:刘雨菲

版权和免责声明

版权声明:凡来源为"交汇点、新华日报及其子报"或电头为"新华报业网"的稿件,均为新华报业网独家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或镜像;授权转载必须注明来源为"新华报业网",并保留"新华报业网"的电头。

免责声明:本站转载稿件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新华报业网无关。其原创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及时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者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请自行核实相关内容。

read_image_看图王.jpg
信长星.png
read_image.png
受权.jpg
微信图片_20220608103224.jpg
微信图片_20220128155159.jpg

相关网站

二维码.jpg
21913916_943198.jpg
jbapp.jpg
wyjbL_副本.png
jubao.jpg
网上不良信息_00.png
动态.jpg